第三章 不服于人(3 / 8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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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搬了小凳子坐在走廊里,有点太阳,母亲站在院子里。

母亲走上来,拿过毛衣,翻了几下,说:“这钱是越来越不好赚了。老子到了这把年纪还得穿旧毛衣啊!在农村,家家都赚不到钱,也不知道钱都钻到哪个男人的裤裆里啦!”

母亲便一边做着针线,一边跟我讲她的点点滴滴。她的声音很好听,清脆,不含杂质,能唱很高的音。高兴时,母亲总是唱歌给我们听,我小时侯会唱的歌都是她教的,一支支电影插曲。

后来呢?你是怎样逃出来的?我问。

母亲叹了一口气,怔怔地说:后来啊……

母亲只说她爬到树上躲了一夜,第二天逃出了山。即便不说,我也能想象那需要多大的胆量与勇气。母亲跑了,除了身上那件旧衣服,她一无所有。对那个生她养她的地方,她没有丝毫留恋。理想破灭了,梦一般支离破碎,为了生存,为了希望,为了主宰自己的命运,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勇敢无畏地从山窝里走了出来。那里,曾是祖祖辈辈的整个世界。

母亲啥苦都能受,从小在山上觅食,采草药野果,抓黄鳝泥鳅,样样精通。饥饿的日子里,姥姥在山崖上的空墓穴里发现了一种石头,莹白莹白,她刨回去,捣碎,做成馍饼吃了,大人孩子都没事。母亲说,那时因为姥姥信神,常烧香,神便在危急时就人一命。

那年,母亲十岁。

从做第一双鞋起,母亲做鞋的本事就练就成了。来到我们这个村子,母亲是做鞋做得最好的女人。很多妇女来到家里向母亲讨鞋样,母亲都会细心地在纸上剪下,递给人家。父亲穿母亲做的鞋穿了十几年,穿了几十双,如今,对当年母亲给他做的布鞋,他仍很怀念。但母亲眼力不行了,手劲也不行了,不能再做了。我跟弟弟也是从小穿布鞋,直到初中毕业。“千层底”穿起来柔软舒适又吸脚汗,是最有益于人身健康的鞋子。

母亲十二岁那年就彻底地告别了学校,原因是结婚。

不敢想象,一个十二岁的孩子竟会与这个词纠缠上!这是发生在上世纪中叶穷困山沟里的事实,或许,那时,整个中国的贫困地区都在重复这种悲剧。

姥姥不肯再养母亲了,私下里将母亲订婚,男方比她大十岁。始终不明白为什么姥姥打发的不是我的大姨——母亲的姐姐,而是她。对此,母亲不愿解释。总之,这就是命。一天,一帮山窝里的男人汉拿着草绳浩浩荡荡地闯进了学校,女老师面色大变,停止讲课,瘦弱的身体堵在门口,问:你们要干什么?

人常言:穷人的孩子早当家。穷人的孩子,过早担起了糊口养家的责任。这点,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。

母亲永远觉得自己活得很窝囊。

跟母亲讲话,我变得越发小心翼翼,惟恐触到了哪根“导火线”。不敢提从前,对以前,母亲抓住了就不放,同样的话,从她嘴里吐出了第一百次,第一千次,她依然要讲。别人不敢阻止,动辄她就发脾气,急了骂人。她的情绪永远不稳定,易冲动。我们全家都怕她。

这天,我忙着给她织件毛衣,旧毛衣拆了洗了,再织。过几天就过年了,争取年前织完。母亲一个人在洗衣服,洗衣机已经转了一个多钟头了。

干什么?找人!来人轻轻一推,女老师就踉跄着倒在了地上。

母亲一看那些人的眼神就知道大祸临头了,抓起书就翻了窗户,撒腿就向外逃。几个男人甩着绳子,堵上去,捉兔子一样把他捉住了。她挣扎,撕咬,踢打,无济于事。他们把她“抢”走了。被抢出校门的那一刻,她回过头,一眼看穿了女老师怜悯而愤怒的眼神,那眼神深深地印进了她的脑子里,在此后的日子里,给了她生的希望。

母亲被抢走的当天晚上,一个青年男子跳崖了。人们问都没问什么,谁都知道年轻人不为了爱不会去寻死。母亲不认识那男的,但隐约觉得自己跟他有着共同的忧伤。

母亲说:我这辈子的坎坎坷可比电视上演得还复杂。你以后一定得帮我写下来。

我说我记下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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